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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位日本老人

1999-04-08 来源:光明日报  我有话说

有一位日本老人,今年69岁,在春寒料峭的3月末,西装革履的,携老妻来到中国。一张典型的东方人的脸上,时不时绽放出心满意足的、灿烂的笑——这是因为他终于了却平生一大夙愿,翻译完成了10位中国现当代著名诗人的诗集,并精装在日本出版。老人名叫秋吉久纪夫,是日本九州大学的名誉教授,他是从19岁起开始做这件事的。

10部诗集,每一部都有一寸来厚,素白色的硬壳封面,配以淡黄、淡绿、淡紫、淡蓝、淡粉、淡红……颜色的封腰,真像雪地中飞来了报春的群雁。每一部书脊的上半部,是日文的书名,片假名字母不认识,“诗集”二字却当然认不差,更认不差的,是10位诗人的名字,他们是:戴望舒、何其芳、穆旦、艾青、冯至、阿垅、陈千武、卞之琳、郑敏、牛汉。其中,陈千武怎么有点儿陌生?哦,原来是来自台湾的诗人。还有一位女性,是行年将近耄耋而思维依然活跃、敏锐的学者,北京师范大学的郑敏教授。

现在,这10部穿白云破长雾,自东瀛越洋飞来的诗集,齐刷刷列成一排,站在北京朝阳文化馆的小会议室里,接受着中国诗人们赞赏的目光。秋吉夫妇分列两旁,像展示自己的孩子一样,自豪地微笑着。我站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,端详着这一排白色的方阵,竟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中国的万里长城。

69岁-19岁=50岁(年),在这道简单的计算题背后,有着怎样沉甸甸的内容?

我想象不出。又不理解,一遍又一遍地自问,将心比心:一位19岁的黑发小伙子,正是大好的青春年华,可以浪荡,可以荒唐,也可以去赚钱、当官、挣前程,可他为什么却非要一头扎进中国现代诗的海洋里呢?

秋吉先生开口了,未成曲调先有情:

——19岁时,上大学。喜欢写诗,看到了来自中国当代诗人的诗,喜欢。可是一查资料,发现,图书馆里,有关中国古代诗歌的研究资料,成千上万,当代的,零。就搞起研究。拿来论文,去给导师看,他也没搞过,不能指导,但他没阻止,说,你就这么搞下去吧。

——从此,一放假,就到各个大学,图书馆里,找。有时问管理员,往往答复说,没有,我就说,我自己进去找,可以吗,我能找到。果然就真能找到,在没有整理的书堆里。最困难的,是五六十年代,没有任何诗集来源,千方百计,真困难。

——这10位诗人,都是我自己选的,不是人、云、亦、云。有的诗人的研究,也已经搞完,下一步的工作,是继续搞。比如,新近完成了《戴望舒和洛尔伽》一文,到西班牙去,考察了1934年和1935年,戴望舒在那里的情况,他受西班牙民族诗人洛尔伽的影响很大,译过他的诗,我带回了一些有关的照片……

秋吉先生说着,拿出一摞复印件,分发给大家。只见上面有1934年10月13日,戴望舒在马德里堂·吉诃德纪念像前拍摄的照片,有戴望舒当年文章中提到的马德里国立图书馆、文艺复兴书店、西班牙剧场、学生馆,还有戴望舒译的洛尔伽诗歌《呜咽》,等等。难为时隔六十余年,他是从哪儿搜索来的?我指着照片,问身旁的戴咏絮女士,这些你父亲当年生活过的地方,你都去过吗?她说没有,我哪儿有机会?国内的许多地方都还没去过。可秋吉先生都去了,每回都给我带来一些照片。秋吉先生为了把研究做扎实,凡是能打听出来的、我父亲生活过的地方,住过的屋子等等,他都一定要亲自去看看,这就是他每次到中国来的旅游项目,上次去杭州,他不去西湖,却去了我父亲出生的祖屋。

郑敏先生接过话茬说,我出生的地方,连我自己也说不清了,只记得在北京东华门一带,门前不远有一棵大槐树,大人们都“闷葫芦”、“闷葫芦”地叫,可能是说胡同曲里拐弯的意思吧。谁知竟被秋吉先生找到了,现在叫“寿福禄胡同”,在骑河楼附近,我住的房子早没了。秋吉先生还把我的出生日期考察出来了,我的资料上一般都是写的9月18日,连身份证上都是这么写的,大概是当年弄错了,其实真实的应该是7月18日,不知道秋吉先生是怎么查到的?

对这位日本老教授的治学之认真、严谨和一丝不苟,牛汉先生也是感慨良多,敬佩有加。他也插进来说,他怎么也没想到,秋吉先生会跑到山西他的老家,去看他出生的破房子。牛汉说,“连我自己都一直没回去过,几十年了,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,也许房子早塌了,所以大家都劝他别去了,很可能是空手而归。可是他执意要去,拦都拦不住。结果轰动了我们乡里,小学校长出来陪,很荣幸,说这是到我们那穷地方去的唯一的外宾……”

他们这样你一言,我一语地说着的时候,我看到,秋吉先生笑眯眯地听着,就像多喝了几杯有些微醺似的,很满足很惬意很矜持的样子,外面崩着其实内心里早就乐开了花,童贞也回到了他的脸上,跟小孩子受表扬时一个表情。大家都被他逗笑了。

秋吉夫人也微笑了。刚才进门后,我观察了会场里所有的人,秋吉先生被我认出来了,但却没有认出秋吉夫人。不仅如此,当有人告诉我她就是夫人时,我还怀疑搞错了,因为她实在太不像了——不但长得跟中国妇女一般无二,穿着也一般无二,连温柔敦厚的表情也一般无二。她瘦瘦的,很谦和很宁静,上身穿着米色开身羊毛衫,下面是一条灰色长裤,不施任何粉黛,也没戴任何金银珠宝,素朴得就像中国的一位女教师。她说话的声音也柔柔的,一副夫唱妇随的传统女人味道,如果我理解得不错的话,这种女人,永远是藏在夫君的身后暗暗使劲,只有在遇到艰险危难之时,才会冲到前面来。

她说,“完成了这套诗集,我终于也松了一口气……”

这套诗集,说是秋吉先生一辈子心血的结晶,其实不对,应该说是秋吉夫妇两条生命换来的。秋吉久纪夫是这样一位学者,“这辈子,除了写字,什么也不会”,这种人在中国被称作“书虫子”,这当然还是好听的,带着某种褒扬的成分,更通俗的称呼应为“书呆子”,我想女性都不大喜欢这种人,给他做太太更是格外困难。但秋吉庆幸自己娶了这样一位好太太,一辈子毫无怨言地帮助他,不仅帮助他养大了三个孩子(老二现在也已经成为中国文学研究专家),还帮助他养大了名叫“诗集”的这个最宝贝的孩子。瞧这一家子,现在终于功德圆满,皆大欢喜,难怪秋吉先生老是笑眯眯的。

可是秋吉先生说他还要再接再厉。最近,他又像贪得无厌的帝王,狂飙突进,拓展了自己的疆域,将视野投注到中国当代新诗的沃野上,又在研究、遴选和翻译一部新诗集。唉,诗无止境,学海无涯,虽然早已“白了少年头”,但又有“老骥伏枥,志在千里”的新的人生阶段,苏轼早就唱过“谁道人生无再少?门前流水尚能西!休将白发唱黄鸡”嘛!

可怜,秋吉夫人又要跟着忙活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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